Iris.陌鸢

你好,晴天

文/Iris陌鸢


【1】

我是一个盲女。

十七岁之前,我痛恨一切跟我讲述这个世界有多么光鲜亮丽的人。

他们不懂我的痛苦,他们只会用浮夸的语言自以为是地向我形容阳光有多么温暖花儿有多么好看。

我生下来就已经瞎了双眸,从来没见过任何颜色,你们为什么要故意跟我说那些我永远都不可能看到的东西!

可是十七岁这年,我爱上了一个画家,这世界上对色彩最敏感的人。

他叫乔斯鸥。

我家开了一间小小的文具店,乔斯鸥来购买画纸。他的声音低沉,充满魅力。我爱死了这样带有神秘感的音调。我从隔间里跌跌撞撞走了出来,想离这个声音更近一些。

乔斯鸥看了我半天,伸出手在我面前轻轻晃了两下——我的触感向来比别人更加强烈,每个试探我眼睛是否真得看不见的人都会在我面前晃晃手,我可以感觉到那一刻脸上掠过的几乎可以忽略不算的风。

乔斯鸥有些惊讶:“你看不见吗?”

我点点头,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喜欢你的声音。”

“我叫乔斯鸥。你的眼睛很明亮,不像是看不见的样子。”乔斯鸥说道。

他的声音细细听来有一点点的沙哑,这点沙哑藏在所有充满磁性的声音的最尾端,激得我的心脏软软一塌。

我伸出手,捧上一只贝壳对他说:“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对这个贝壳说话。我喜欢收集各种好听的声音。”

我的老师给我讲过张悦然的一本书,名字叫做《誓鸟》,女主春迟弄瞎自己的双眼只为更好的打磨贝壳,听贝壳里的故事,寻找丢失的记忆。

我爱上这个故事,开始收集各种贝壳,可是我不懂得如何打磨,更不可能听见贝壳里面的故事,于是我用贝壳收集声音。

我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贝壳,它们有的装着爱情的誓言,有的装着对家人的思念。

爸爸说他从来没在贝壳里听到过任何声音,可是我很固执地告诉他,这些贝壳里都是装着故事的,不信,我可以讲给你听。

我真得听得到。那些为我存下声音的人讲的每一句话,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得清清楚楚,我甚至能从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中听出语调高低的细微变化,猜出他们讲这句话这个字时的表情,是嘴角微微上扬,还是抿嘴忧伤。

乔斯鸥接过贝壳,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子的贝壳吗?”

我一愣,微微摇头。

我从来都不知道。妈妈跟我说过这是白色的那是黄色的,可是我又怎么想象得来什么是白色什么是黄色?这些颜色形容起来是那么抽象。

乔斯鸥拉过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放在贝壳上轻轻摩擦,他说:“这是一只日月贝,很漂亮,壳是圆形的,左壳是红棕色,右壳是乳白色。壳面上有细细的纹理,感觉到了吗?”

我沉浸在乔斯鸥的声音里,有些难过地问他:“什么是红棕色,什么是乳白色?”

乔斯鸥轻轻叹气,说:“我是学画画的,以后我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每一种颜色。”

至此,我跟乔斯鸥认识。他带走了我的贝壳,说要好好想想给我存下什么话语。

乔斯鸥每周会带我出去三次,他作画,我在一旁听他讲我们周围有什么东西。

我问他:“乔斯鸥,你是什么颜色的?”

乔斯鸥说:“我啊,我是透明的。”

“什么是透明?”

乔斯鸥想了想,回答我:“透明就是看不见。”

我心下一惊:“那么你是黑色的吗?我看不见,眼前都是黑色。所以看不见的颜色就是透明色,透明色就是黑色吗?”我的内心忽然翻涌出一股激动澎湃的情绪,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一种除了黑以外的色彩。

乔斯鸥轻笑,摸了摸我的头。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任凭我自己兴奋想象。

跟乔斯鸥出来的时候,大多时间都是阴雨天。我问乔斯鸥,阴雨天是什么颜色?

乔斯鸥问我:“你知道晴天是什么颜色吗?”

我摇摇头:“不好说。我只知道有太阳的时候我会感觉温暖。闭上眼睛的话,会感觉眼前的黑变得有些明亮。”

“晴天的颜色就跟你的眼睛一样,明亮如一汪碧水。而阴天就是相反的,如同你想不到某个颜色究竟是什么样子时的心情,很低沉。”

我豁然开朗。尽管我还是不能肯定阴天的色彩跟我想象的是否一样,可是我很开心,乔斯鸥是第一个这样向我形容一个颜色的人,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我也能知道赤橙黄绿青蓝紫是什么模样的人。

有一天,乔斯鸥把我带去了一个开满蒲公英的山坡,他让我轻轻抚摸那些会飞的小东西,用心感受它们的模样,然后在我开心得就要欢呼的时候,把贝壳还给了我。

乔斯鸥什么道别的话都没有留下,他将贝壳还给我之后就不见了。

我急切地寻找过他,问爸爸妈妈那个叫乔斯鸥的男孩去了哪里,可是他们惊恐地对我说,晴天,谁是乔斯鸥?你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三天,到底在干什么?

我晕倒了。

再醒来,我恍然发现,我没有失明。

【2】

我是清清,晴天情同姐妹的朋友。失明的那个人是我,爱上乔斯鸥的人也是我。

晴天是个病孩子,她从小自闭,很容易把自己陷入想象的世界里不肯出来。

《誓鸟》的故事是我讲给她的,没想到听完故事她便将自己幻想成了春迟,不断收集贝壳,她想象自己收集了好多的声音在贝壳里,坚定地对我说它的贝壳里面有自己的秘密。

乔斯鸥说我的眼睛太明亮,不像失明的孩子。他惋惜,为我画像,一双眼睛画得格外漂亮。

乔斯鸥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晴天总是寸步不离。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这双“眼睛”。乔斯鸥微笑,怜惜地摸摸晴天。

后来,我问晴天要走了一颗日月贝,对着贝壳讲了我跟他之间的故事,表达了我对他的爱和不舍。乔斯鸥死之前不知道我对着贝壳讲了故事,不知道我偷偷对着那颗日月贝说,乔斯鸥,我喜欢你。

这句话被晴天听到了。

乔斯鸥有先天性心脏病,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所以陪了我这么长时间,告诉我这个世界的颜色。他将眼角膜给了我,我恢复了视力,看到了这个世界,跟乔斯鸥形容的一模一样。

我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阴天,那时晴天病变得更严重了,她一句话都不说,连对着我也一样。

后来,晴天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肯出来,三天后她失魂落魄,抓着我们问乔斯鸥在哪里。我才知道,病情加重的她,竟将自己幻想成了我。

晴天抢走了我手中的日月贝,紧紧贴在自己的左耳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半晌,晴天将贝壳从耳边拿开,我看到她的左耳通红,双眼含泪。我相信,她一定听到了贝壳里面的故事。

我明白,晴天是喜欢乔斯鸥的,不然她不会在得知乔斯鸥的死讯后立刻病得更厉害,成了这个样子。

晴天住院,整日整日不说话,甚至连饭都吃不下。我跑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了乔斯鸥生前给我的画像,带到医院去给晴天看。

乔斯鸥的画,除了那双明亮的眼睛是我的,其他,眉眼之间全然是晴天的模样。

晴天抱着那幅画,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晴天的病情渐渐好转,她终于不再自闭了的那天,天放晴。阳光很美好,我总算明确知道了晴天的颜色,和透明是什么。

晴天对我说:“清清,我不该喜欢他的,对不起。”

我摇摇头。拿出另一颗贝壳给她。那是乔斯鸥留下的。

晴天把贝壳放到耳边听,然后她哭了。

乔斯鸥说:“你好,晴天。”

乔斯鸥对我说,清清,你不该喜欢我,我不配。

我恍然明白,乔斯鸥爱的人是晴天。

恢复了视力的我开始陪晴天一起收集各种贝壳,只不过晴天不再收集别人的声音了,她固执地对每一颗贝壳悄悄模仿乔斯鸥的声音,说:“你好,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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